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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柳贺的想法不仅他自己清楚,张居正心里其实也清楚,只是彼此都未将这一事实戳破。

张居正能容他,也并非柳贺为人他多么信重,若论君子,朝野上下比柳贺有德的君子比比皆是,张居正只是看中柳贺的才干,希望他为天下百姓多做些实事罢了。

可旁人不敢上门劝他,柳贺却偏偏跑在第一个!

正如万历二年的会试,旁人不敢筛了他张居正的儿子,他柳泽远却第一个为之!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室内便寂静了下来,柳贺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你来此便是为了劝我?”过了许久,张居正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正是。”柳贺道,“弟子不敢作他想。”

“以你柳三元的本事,不是该劝本辅广开言路,令台谏之权回归原位么?”

柳贺恭敬答道:“恩师若想全心改革,便不能有内耗,弟子明白恩师的做法。”

作为当朝首辅,谁没有养着一堆言官?高拱和张居正支使言官的本事是一脉相承,谁也别笑话谁。

“然而台谏若被压太久,日后恐怕也难以控制。”柳贺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等张居正不在朝了,言官们没人约束,恐怕还会再起祸事。

张居正瞥了他一眼:“你看看你,永远只有半句好话。”

柳贺倒不会如邓以赞那般成日找他的不是,行事也不似刘台、傅应祯那般不计后果,但他就算吹捧他,也只会说一半留一半,对他这个座师永远有所保留。

回府

“柳贺,你在朝为官,所为究竟是何?”张居正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有人为名,有人为利,而你呢?”

“你非官宦世家出身,背后也无人支撑,无论考成法亦或是清丈田亩策,你不反对,却也不大张旗鼓声援。”张居正望了柳贺一眼,“但你可知,这时间并无真正的中庸。”

柳贺并未旗帜鲜明支持张居正,却也不在反对张居正的行列里,以他的能力眼前尚且能够自保,但这般下去终究是行不通的。

他想做什么,终究得亮剑才行。

柳贺道:“弟子心中明白。”

“你若答是为了天下百姓,就不必多言了。”张居正道,“你可知我为何不用海刚峰?”

“海刚峰为人过于刚直。”

“并非全如此。”张居正道,“你可知,海刚峰虽为直臣却非干才,他为官名望虽大,在朝中却少有人支持,若是用人,我宁用殷养实而不愿用海刚峰,若我是海刚峰,无论何法都难以推行。”

张居正这也是一句实话,在官场上,海瑞就属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那类型的官员,其他官员都不太乐意和他打交道。

“为官需有政柄。”张居正道,“眼下你不必对我说,但你将为何,天下终有人知。”

柳贺低下头,轻声道:“恩师,弟子并非反对恩师的变法。”

“那我便要问你,若日后天子、满朝文武反对变法,你可愿如我一般对抗满朝非议?你可愿以己身护这变法之策?”

不需玉带冠服,张居正仅站在那里,就给了柳贺一种难言的压迫之感。

他成为张居正的门生已有六年,这是二人第一次直白地袒露想法。

柳贺答道:“在弟子有能力之时。”

张居正笑道:“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若非为了翰院中那些翰林,你也不必跑这一趟。”

“你回去吧。”

不待柳贺再说什么,张居正挥手示意他出去,柳贺还未从张居正口中问出明确的答案,但细观对方神情,柳贺也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起身时只觉得腿有些发沉,下巴被砸破的那一块还流着血,不过柳贺也顾不上了。

被张居正戳破了内心所想,柳贺也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为官六年,除了因筛落张敬修之故去了扬州外,他官途之所以能够顺遂,少不得张居正的庇佑,但他却因为预知了历史上张居正的结局而与他划清界限。

张居正也并非不知,但依旧对他多有包容。

其实或许正是为了这最后一问。

张居正唯一错估的,或许正是万历这位帝王的品性,他非隆庆那般的皇帝,隆庆虽不支持张居正的变法之策,但他并非那等专横揽权的帝王,隆庆在时,张居正不会如此肆意地变法,但也不会落得个人死政消、家破人亡的结局。

自己能否护住张居正身后,能否护住变法之策?

张居正会不会太高估自己了?

……

柳贺离去后,同样一身缟素的张嗣修自门后走出:“爹缘何这般信赖柳学士?”

“你觉得柳学士如何?”

张嗣修平日在翰林院中修史,也常与柳贺打交道。

“柳学士为人极是恭谨,是热肠之人,翰院同僚多与他交好。”

但因张敬修会试卷被筛落的缘故,张嗣修怎么都无法与柳贺亲近起来,甚至观柳贺日常的言行,他着实难以把柳贺与筛落兄长考卷的柳三元联系起来。

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的所为也为百姓所赞颂,但回京之后,他柳三元仿佛回归沉寂一般,一点不见高调。

此次翰院有同僚

要弹劾张居正,张嗣修也有所耳闻,但据他所知,同僚们的奏章似是都被柳贺压制了下来,张嗣修于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柳贺的做法却令他有种违和之感,仿佛此事不该由柳三元做出一般。

张居正道:“此次我的确不愿回乡,朝事难离,我也无可奈何。”

“天子已下了夺情诏,朝中官员也纷纷挽留爹爹。”张嗣修道,“翰院诸位同僚每日只知写词修书,不理解爹爹的苦衷,只是儿子不明,柳三元为何非在这时上门来劝?”

“我如今官至首辅,可谓位高权重,因而我一表露出不愿离乡之意,众臣皆上书支持。”张居正笑了笑,“然而这终究违了礼法,他们上疏越多,你爹就越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政令一出无人敢反对,即便不守制违反了礼法伦常,朝臣们却以君臣大义不敢言他之过,这便是掌握权势的妙处,若他沉浸其中,只怕看不见其中藏着的祸处。

正如柳贺所说,此时他不回乡守制,便是他不忠不孝,与旁人又有何干?

即便日后有人指责,如今上疏挽留他的官员也可以说,这是碍于他的权势不得已而为之。

“爹爹似是有将变法托付给学士之意?”张嗣修道,“诸位阁臣中,吕阁老已年老难当大任,张阁老却一贯敬重爹爹,即便他们二人无法倚重,马大宗伯与申少宗伯也是贤德之人,他们必然不会忘记爹爹的恩情。”

张居正摇了摇头:“你不懂。”

见张嗣修如此,张居正不由轻叹一口气,他教子严厉,希望几个儿子走科道征途,然而长子敬修文才平平,次子嗣修与三子懋修仍是一副书生意气,且见得朝廷官员对他唯唯诺诺,眼睛便长到了天上去,以为官员们都不过如此。

张居正很清楚,吕调阳与张四维只是装作平庸罢了,若真平庸,他们同科数百进士,为何只他二人登上了内阁辅臣之位?

只是吕调阳已将致仕,张四维狡狯难靠,其余人……今日可依附于他张居正,明日便可依附旁人。

……

柳贺出了张府大门,立刻便有官员将他拦住。

“柳大人,张相可确定留下了?”

“柳大人,朝政不可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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