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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昏昏,篝火之上,一口薄锡锅里羊肉汤煮得浑浊,咕嘟咕嘟冒泡。

九师第三混成旅二团一营长李晋脸上挂着悠闲的笑,给排成一长列,端着行军碗筷的兵蛋子盛汤。

“你们李爷爷的大勺可是准得没边儿,一只碗里保准十块肉。别叫唤也别打架!”

旁边,三团长吴二麻恭恭敬敬地献给肖凉一袋白面馍馍,后者则坐在一条废弃的石料上,一手端着碗羊肉汤,一手用筷子夹起一整块吸满了油腻汤汁的饼子。

“旅长,快尝尝我在老陕那里买的馍馍,面粉特别筋道。”

肖凉抬眼看向吴二麻,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这些弟兄们脑袋浑,真是搞不懂这几日是啥情况。您老人家见识广,能不能让我们也知道知道?”他鼻子和脸颊上长满的麻坑被笑容挤得堆迭在一起,“您可知那……辫子大军统共有多少弟兄,都是自家人,这是照量照量还是真……打啊?”

“你说呢?”肖凉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依然动着碗筷,也不接他手里的白面馍馍。

“你买馍馍的时候没听老陕说?”原机炮营营长,现在的二团长,也端着碗凑过来,脑勺后细细的小辫子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的。

二团长嘴里嚼着饼子说:“路上的贩子们不是都说他们看见过乌泱泱的大兵进城,得有一万二吗?”

“听他们的话能有准头?”吴二麻撇撇嘴,“关西临队里的小子还说有敌方有三万六兵力呢!”

“三万六?北京城能装得下?”

“装不下可以囤在外围嘛……”

而这对话却立刻被一声猝不及防的巨响吞没,众人脚下的地皮摇撼起来,身体也被一股莫名的波给冲击了,向后一倾。

西边夜空中,冲天火光里,腾起一块儿铅色厚重的蘑菇云。

“肏他娘的!”李晋挥着长柄勺子骂,原来,那冲击波让锡锅里一半的羊肉汤都晃洒了。坐在石料前后的肖凉和陈焕生对视了一眼,几百米外,军号响了起来。

从马厂起兵时,讨逆军就被关芝泉分为了三路:东路,关芝泉的嫡系军队;南路,由一部分沪军和安徽军组成的临时部队;西路则是北洋直隶军曹司令派出的九师。

军号响过三旬,各路军队才整顿好仪容,在讨逆军关总司令面前的旷野之上排成一块块不算整齐的队伍。

“据侦察兵所报,敌军已经炸毁了丰台铁路,以破坏我军的行进路线。”

只有前排的人才能看到关芝泉,这位民国元老,北洋军的传奇人物。传说还是前清的时候,十四岁的关芝泉父母双亡,赤足步行千里投奔他的叔叔。

肖凉当然也看到他了。关芝泉人很清瘦,不像军人。平凡的一张脸上留着平凡的八字山羊胡,却眸子炯然,嗓音无比洪亮,四下里竟然传出了回声。

“所以,接下来,由我与参谋部决议,公平起见,由各路军自行派出先遣小队打破敌军防线……”

话还没结束,庞大的队伍之中,议论声如蚊蚋骚音。很快被一声大喝打断:

“北洋五师师长关西临请求出战!”

在场有谁不知关西临?他正是关芝泉的侄子,关家军的主力。如今第一个主动站出来冒险,正是替叔叔体现出来不偏不倚,治军公正。

关西临清点了手下三十几个精锐后,队伍中又恢复了寂静。南路军是临时组成的,成分混乱。要说这还跟安徽督军手里那摇摆不定的龙旗有关。

“辫帅”走入北京城,末代天子即登龙位,安徽的龙旗就摇上城楼。于炳经对关芝泉讨逆的默认,又促使这龙旗下了城楼。

面对关芝泉声讨援军的致电,安徽督军挠了挠头,最终决定派些杂牌军北上探探风向,又向沪军司令借了点儿底层兵。

上海,八方杂处的繁华之地,各路军阀势力虬行密布,却挤兑得土生土长的沪军没了生长的根基。

所以南路军自认弱小,都目不斜视,誓不做那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但凡事总有个例外,出列的人隶属沪军,叫谢海城,在军队里是个没听说过的生名字。

暗夜之中,只有关芝泉护卫兵擎着的火把在发挥光芒。谢海城从军队的后面一步步走向前来,人们看不到他军帽下的脸,只能看到他矫健的背影。接着南路军中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打肿脸充胖子!”“上赶着当炮灰!”

待到关芝泉将目光移到西路军,魏旅长的眼睛很默契地看向了肖凉。他的上级顾相卿却是一脸的不为所动。

肖凉的军靴是那么随意地踏了出来,仿佛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修罗战场,而是卖牛肉粉的摊子。

关芝泉似乎是早闻其名,在他身上多看了几秒钟。

——

先遣队开拔出五里地,一路上避免打草惊蛇,没有开启任何照明设备,只由关西临的副官偶尔打开打火机辨认一下大致的周边环境轮廓。

这微弱的一闪一闪的火苗也成了远处关芝泉在他的军用望远镜中得以追踪的信号。

直到亥时,关芝泉嘴边才挂上了点儿笑意:“打起来了。”他想起了自己几年前苦苦劝说张大辫子不要复辟时,对方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想起了老总统生前意图称帝时那副虚伪至极的嘴脸:“芝泉,北洋里面我是最信你的。你了解我,我怎么会想做皇帝呢……”

关芝泉看着望远镜里燎原的战势,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不是不听劝嘛,这回你一定会听我的话。

——

“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说话的是陈焕生,按理说他这个旅参谋在关西临这个师长面前没有提意见的份儿。可此时事关紧急。

“我方先遣队兵力小,携带物资弹药少。最好是速战速决!”陈焕生卧在被炸成两段的铁轨边上,“况且每耽误一刻,我方后续兵力就会拖延进京。”

关西临眉头轻轻皱着,问他:“速攻?兵力有些悬殊啊,你倒是有什么办法?”

“先近战佯攻,挑起对方气焰,这样敌军中最勇猛逞能的一波人自然会被分流出去。”

“近战?用刺刀吗?”关西临只能想到这里。

“不。”后面的肖凉突然开口,“由我们来。”

关西临向肖凉及他的手下们看去,才观察到他们的腰间都系着一把短刀,“我明白了。那剩下的……由我和谢营长处理?”借着月光,他才看到谢海城的脸,唯一扎眼的是那道褐色的疤,在左脸颊竖着,有鼻子那么长。

“我的营更擅长拿刺刀。”谢海城的嗓音低沉得吓人,像是千年古刹里的钟声,在黑夜里悠荡着。

“正好,多种花样,让剩下的人更猝不及防。”关西临道,“我带着我的人在右翼,长枪埋伏。”

肖凉这边,照例,还是李晋第一个挑头。他往敌方脚边扔出一个手榴弹:“孙子,爷爷们来了!”

辫子军们用安徽话对骂着,有些已经按捺不住,向这边移来。

肖凉和手下三十多个兵抽出短刀,一拥而上。辫子军后方意图架枪射击,却被右翼突如其来的弹雨纷纷爆了头,还不够,不等反应,左翼就有明晃晃的刺刀阵迎上来。

兵贵神速,所有的进攻都让前锋辫子军措手不及。尤其是肖凉的短刀队,手中握着的虽然是冷兵器,但杀气腾腾,几次眨眼来回之间,尸体落地如点头,脖颈、腰间、腹部、大腿上,那些新鲜的伤口大张着,冒出滚烫的血腥气,竟在夜里形成一层迷蒙的雾。

中间的辫子军残留部队,在混乱的地狱里,已经化身为只留生存欲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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