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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是北洋九师师长、两湖巡阅使、“扶危将军”顾相卿的叁十七岁生辰。
汉口怡园门前,被黄包车、小轿车与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一楼的大舞台边和二楼的包厢内人影憧憧。
“我说生日嘛,简单办一下就可以,邹大哥偏不听,非要整这么大的场面。”怡园一楼,顾相卿站在邹骏龙一旁,向来客们说道,带着份亲切的嗔怪。
“二弟啊,这可不是一般人的生日,能凑合凑合过,你顾相卿是谁?全湖北你若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邹骏龙拍了拍顾相卿的肩膀道,“若不是你喜欢听戏,我也不会在怡园给你张罗,我呀,最烦这咿咿呀呀的,聒噪!”
和他们在一处的有现任汉阳县知事彭煊昶和江汉道道尹梅鹤卿。这二位被官场浸泡多年的“老油条”边殷切地陪笑着,边用眼角余光四顾着湖北另一位当权者的身影。
“江督军到——!”随着一阵汽车喇叭鸣笛声响,怡园门口的卫兵嗓音洪亮,报出下一位贵客的尊称。
在场的各路军阀、大小官吏、当地豪绅都紧跟在顾相卿身后周围,呈一块扇形向大门口聚拢。
“江督军,久违,久违。”顾相卿于首位,微笑着拱手道,却腰杆直挺,眼中流露出睥睨之色。
“顾大将军!”江如海的嗓音同他的步伐一样,掷地有声,“祝您永远像现在这样,风华正茂啊。”说罢,眼尾锐利的锋芒扫过在场所有人,仿佛在审视即将臣服于自己脚下的子民。
临近正午,余同光驾驶的汽车卷着一股沉默的尾气,静静地停靠在怡园旁的巷子里。
肖凉从车后座下来,很罕见的,他穿了一身黑色长衫,像夜一样黑的花罗面料上暗缀着金色云纹,在艳阳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长衫很合他身。他正在还可以生长的年纪,近两年吃得也好,在军中又多加锻炼,在一群勇猛刚武的男人中也突出显眼。
而今日的穿着更加突出了他的身量。
同他一起,从副驾驶位上下来的还有陈焕生,作为一旅的参谋长,他的份量足够参加这场生日宴。
余副官从车上双手捧下一个紫檀木礼盒,紧随二人后面。
更加姗姗来迟的,还有近几年红透京汉的汉剧名旦陈瑶青。今日她一扫往日清丽朴素的打扮,紫色立领的黑蕾丝滚边长袍配上一双舶来的细高跟洋单鞋和颈上一圈耀白的珍珠项链,显得庄重大方。
“陈老板来啦!”单单一个陈瑶青,唤醒了怡园外报社记者们胸前的摄影机,带着烟的闪光噼噼啪啪地射出:
“您真的要嫁给顾相卿吗?”“陈老板婚后有什么规划呢?”“还会继续唱戏吗?”
“老叁,过来坐。”顾相卿坐在一楼最临近舞台的圆桌上首,向肖凉他们打了个手势。
这时门口的一个卫兵过来在顾相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顾相卿道:“把那些人赶走。”
卫兵们持枪一顿恫吓驱散,怡园门口又重新恢复了短暂的肃静。
随着陈瑶青走进怡园的,还有在场众人关于《宇宙锋》那些如假似真的梦幻之境。为什么戏子走到哪里都能成为视线的焦点,正是因为人们总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携带着的王侯将相、铁马金戈、才子佳人与难遣春情。
台上的戏离市井之人太过于遥远,可戏子却可以离他们很近。
陈瑶青很自然地坐在了空置许久、紧挨着顾相卿的座位上,这也昭示了今日不仅是一场生日宴,同时也是一场订婚宴。
也许是这场盛宴全权由邹骏龙张罗,节目也搞得洋中带土的。两排白俄舞女摇着宽大裙摆,不时露出丰硕的洁白大腿。
更有穿着飘逸洋裙的中国女人在台上模仿着洋腔洋调,随着“歪鹅铃”的伴奏,嗓子拉得又尖又细,间或吐出一两句高深的法文。
这“歪鹅铃”音译自“viol”,看起来像唱戏时台边琴师拉的二胡叁弦,有人觉得这乐器响起来有点像歪着脑袋的大鹅在叫,故译作此。
桌上珍馔佳肴,台上莺歌燕语,宾客酒过叁巡。众人期待的节目不止于此,他们都将目光聚焦在顾相卿身旁的那个人。
“陈老板,今天可是顾将军的生辰,岂无登台献唱一出的道理?”同一桌的大买办黄忠义代表所有来客开了口。
连肖凉都看向陈瑶青,期待着她能唱上一出,毕竟这些洋玩意儿他是真欣赏不了。
陈瑶青先是敬了黄忠义一杯酒,然后看了顾相卿一眼,致歉道:“黄老板,我已决定不再登台了。”
此话一撂,满座叹惋,却又能够理解。一个戏子,嫁给北洋政权炙手可热的人物,还能做正妻,这是多大的幸运。又怎么能再像以前一样抛头露面,取悦他人?
“不过今日,我把徒弟带了过来,给大家献丑了。”
陈瑶青的徒弟还未出道,没起艺名。这边厢早已在后台扮上,带着一出《拾玉镯》,如出水芙蓉般,粉嫩衣裙在台上一阵蹁跹。
这是出蛮喜庆的戏,此番助兴之下,桌上已杯盘狼藉,酒水尽干。
此时,一双腕上戴着翠玉镯子的纤纤素手恰到好处地端着酒坛而来。这双手的主人正是回春阁的“玉如意”。
她是黄忠义历来最相好的妓女,每有重大饭局一准带在身边。而黄忠义手里的叁镇地皮多到连顾相卿都不容小觑,所以他对这个大买办小来小去的行径向来宽容。
“各位爷,还记得上次喝的‘同盛金’吗?”玉如意笑得落落大方,“今日如意把最后两坛给您们带来了!”
玉如意这样的玲珑女子,一举一动皆有风情,很是得这帮男人的意。
她一一为这桌客人斟满那香浓的鹿血酒,走到肖凉眼前时,还向他抛去一个缠绵的眼风,不过却一下子碰了壁。
玉如意一点也不在意,俯下腰低声对肖凉说:“叁爷常去我那里啊。”说着,提起酒坛缓缓向他杯中倒酒。她今日穿了一件广袖绫衫,倒酒时衣袂飘飘,很是风流。
同桌的江如海却拿眼角瞟向这里,看到玉如意袖中那道常人目光不可捕捉的影子时,嘴边浮起了胜利者阴冷的笑。
“参谋长!”宴毕,天已擦黑,余副官在轿车门口急得直转圈,见到迟来的陈焕生,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忙迎过去道,“旅长喝醉了,赖在那里不走。”
顺着余副官的手指看去,陈焕生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从未见过肖凉这个样子。
以往千杯不醉的肖凉,正跪靠在车后座敞开的门边上,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陈焕生过去,手覆上肖凉肩膀,见他侧脸和耳朵泛着通红的颜色。
他当下立时察觉出那一丝怪异,肖凉从不会喝醉,而他今天喝的酒也比往日在军中少,因为他向来不喜这样的场合,只想应付了事。
陈焕生轻声唤肖凉道:“旅长,回家啦?”
“不回家。”肖凉闷闷地嘟囔一声,带着股酒气。
“你喝醉了,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不回家。我不想理她!”肖凉醉酒后连语气都像个稚嫩的孩童。
陈焕生了解,肖凉这几日都一直在军中,没有回去,估计是和家里的那个人闹了什么别扭。
他接着问:“她,是谁?”
“我……婆娘。”肖凉试图举起手攀上车后座,大着舌头喊:“我要去吃牛肉粉!”陈焕生和余副官紧忙从两边把他搀到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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