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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儿。”老国公忽然转头:“让子韧回来吧,我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临死之前,我想再看他一眼。”

李文简对上阿翁恳求的目光。

这一场病催得阿翁又老迈几分,鬓边两叠花白,微蹙的眉宇间布满忧思,眼睛浑浊无光,渴求地看着李文简,显得凝重而深沉。

一身傲骨的阿翁第一次用示弱的语气跟他说话。

李文简默默地看着他,眸中似乎难以化解的愁绪,正要开口,老国公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叹息:“要珍惜眼前人。”

李文简沉默许久,最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阿翁突然提起子韧,令李文简猝不及防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不愉快的事。

回到雁山居,他站在窗边,推开雕花窗棂,便是笼络寒烟的雁山湖。雪后的湖面铺着粼粼金光,没了深冬的飘渺之气。

他生于斯、长于斯,祖父荣登九宝后他才移居宫中。

如今看着无比熟悉的湖面,许多他刻意遗忘的回忆莫名被勾起。

夏日里,他喜欢在湖边练武、背书,午后在静安亭抚琴、下棋……

而陪他练武、背书、抚琴、下棋乃是魏湛。

他此生唯一的挚友。

魏湛,魏家三公子,是整座京城最耀眼的将星。

十四岁领兵出战,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下江南,上北疆,定江山,卫戍边。

皎皎如高悬九天的明月。

四年前李文简辅政的第二年,决定对虎视眈眈的戎族出兵。

彼时,这个决定对于刚立国不久的东篱而言,是一个冒进而艰难的决定,朝中上下反对声一片,几乎没人支持他,堪当重任的老将纷纷称病不朝,意欲给他个下马威。

而这时,魏湛站了出来,立下军令状,接下了北征的帅印。

魏湛既是他的挚友,又是他的良将,临走前意气风发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殿下,戎族不破,魏湛不回。

后来,他驱戎五百里,自己却马革裹尸,再未回来。

子韧从小喜欢舞刀弄枪,但他只听父皇和魏湛说过战场上的风卷尘沙,从未真正上过战场。

魏湛出征北地那回,他以魏湛十四岁便领军出战为由,央求李文简允他随魏湛出征。

李文简允了,却也因此害了魏湛的性命。

少年将军锋芒毕露,远赴北地不过半年便将戎族驱出东篱境外五百里,如同丧家之犬逃进乌突草原腹地,大胜而归。

大军凯旋途中,在乌思城外驻营,子韧悄悄乔装进乌思城游玩。

结果被反扑的戎族散兵捕获。

戎族知晓他的身份,故意将他吊在大帐外,引诱魏湛前去营救。

魏湛上当了。

与其说他上当,倒不如说他明知是死,仍向死而去。

因,子韧是他亲手托付到他手中。

他终究还是去了。

他救回了子韧,自己却身中数箭,血竭而死。

魏湛葬在北疆。

李文简封子韧为征北大元帅,让他守卫北疆。

但他从未有过任何旨意不许他回京。

是他自己不愿回。

李文简自然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只是如今望着旧时住处,忆起弥足珍贵的少年时光,徒生怅然罢了。

他走到案前,援笔舔墨,不需沉思便落下笔锋。

——阿翁病重,速归。

寥寥六字,片刻便落笔。

“飞羽。”他唤道。

名叫飞羽的侍卫走进屋中,李文简把干透的信封好交给了他:“速速送去燕云州。”

看着飞羽揣着书信离开,他合上窗,坐回案前,翻开早上看了一半的手札。

牧归进来的时候,看着一豆灯火下李文简挺直的身影,犹豫片刻走到他面前禀告。

“殿下,梁先生说那酒里的药是玉舌。”

李文简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玉舌乃是禁品。”

玉舌无色无味,药效极强,它的花蕊可令人神志全失,状若野兽。若掌握剂量,可用作房、事怡情之用,药效甚好。陛下当政后,认为此物过于阴毒,禁养禁售,如何流入大内?

“殿下可还记得蒋晋,属下当初抄他家时,曾在他院中发现了几株玉舌。”

蒋晋。

他亲手铲除的一大奸宦。

“他当初私养玉舌,又能自由出入宫闱,想必玉舌是那时候带进宫的。”牧归道。

李文简未曾抬眼,语气也随意:“两个多月了,还未找出下毒之人,你是来这里跟孤谈你的猜想?”

牧归看了眼李文简的脸色,补充:“昭蘅姑娘以前在蒋晋府中。”

书页被仍在桌上,发出轻微细响。

李文简终于抬起眼,打量着牧归的模样。

牧归慌得不行,却只能硬着头皮说:“浣衣处陈婆子把她送给了蒋晋。”

殿前司蒋晋阴鸷狠毒,虽是宦官,却色心不死,喜好收集各色美人。

他没了“慧根”,欲望犹在,可不能如正常男人般宣泄。

他有许多泄欲的法子,那些美人落入他手中,尽数受尽折辱,惨死在他的床榻之上。

昭蘅回到屋中,走到榻边坐下,拿出压在枕下的钱袋,把银锞子倒出来,数了数,倒出一大半。

她在浣衣处,没什么油水可捞,只有微薄的例钱。她用钱很节省,吃穿都不怎么挑,大部分的例钱都让白榆帮她送回家给奶奶。

奶奶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孤身一人若是没有银钱傍身,日子更加艰难。

幸亏有白榆,隔三差五去薛家村探望奶奶。

这些年,有他帮衬,昭蘅才放心得下。

最初,昭蘅确实认真想过出宫后和白榆搭伙过日子。

但如今,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能否活着出宫。

静安小筑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天,太子还未找她细究,她不知他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自己,头上始终悬着一把未落的剑,用头发丝系着,随时会掉下来将她劈成碎片。

昭蘅如画的眉眼染上些许哀愁,好半晌,她缓过神来。

该来的总会来,没来时不要无谓揪心。

她想起奶奶的话,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反正他若要治自己死罪,自己也无力挣扎,过好眼下便是。

她打算给白榆做一双鞋。

她在宫中唯一亏欠的就是白榆,受了他很多恩惠,却从未报答一二。

很久以前她就想给他做双好鞋,但宫里找不到料子,只能找他帮忙买布料。每次托他买东西,他又不肯收钱。

这事就搁下了。

这回正好可以托国公府的管事慧娘帮忙买料子。

打定主意后,她便起身去寻慧娘。

慧娘心好,一口便应承下来,拍着胸脯说保管给她买到京城最好的云锦料子。

昭蘅笑意温柔,道了谢之后回屋。

走到廊下碰到云封。

“你可回来了。”云封喜道:“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昭蘅意外:“姐姐找我有事?”

云封问她:“我记得你是浣衣处的?”

她点了点头,说是。

云封道:“你跟我去一趟吧,有件事要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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