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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城的春末总是呈现一派乍暖还寒的景象。

自几月前那场锥心刺骨的大病后,她的嗓子落了些后遗症。以前连着上四节课都还能支撑,现在仅是课间就需要备齐润嗓的药。

雨水与花粉纷飞的四月,原本就有些许过敏的她咳嗽与喷嚏没有停过。一不留神,因瘙痒而下意识分泌的生理泪水就会渗出眼角,偶尔也会吓到身边同事上来询问情况。

午后嗜睡、夜晚失眠的状况没有缓解,反而有些变本加厉。唐言章以前习惯饮茶,但若遇上早午第一节课,她也会强迫自己换成咖啡来提神。

透支精神力的后果就是整个人都变得疲倦。而疲倦又会加剧她昼夜颠倒的作息。

恶性循环。

唐言章收拾起手边的资料,又在试卷上记起笔记。其实现在绝大多数的教师上课都已经全程采用了幻灯片教学,但她还保留着以前习惯的板书形式。

因此她的备课总是更麻烦一点。

有学生问她为什么不放ppt。说其他老师的ppt可有意思了,还能播歌,看电影呢。

有年轻教师会替她解围。

别瞎闹,你们那些零零后老师活泼着,有余力陪你们折腾。唐老师不一样,她可是资深教师,教书都二十年了。你们啊,捡着宝了,别惹唐老师生气,知道不?

初一的孩子们便怯生生地点头应好。

唐言章笔尖一顿,意识停靠在那一句“不一样”。

半晌,她垂眸,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笔尖垂下的墨悄悄泅透了纸张,唐言章回神,刚打算掀去一页,就听到不远处步近的李云的声音。

“唐老师。”李云走到她办公桌前,“你有近期的生活照不?”

“生活照?”唐言章蹙眉,微微摇头,“应该没有,怎么了?”

“之前的学生来找我,说想做一个毕业纪念视频,希望咱们都给一些生活照素材。”李云拿出手机,又偏头往外瞧了瞧,“诶,要不趁现在我给你拍两张?”

唐言章略微思索:“也行。”

她将笔盖盖好,站起身,稍稍落李云半步,跟着她走去办公室外一处花坛。

“巧了,今天阳光也好,哎唐老师,对对对,你就站那,偏点,哎对!”

唐言章微微颔首,顺着她的话调整站姿位置。

“可以了,学生说视频过一段时间就能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剪得怎么样。”

“学生有心了。”唐言章垂眸。

“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啊,看你眼圈还挺重的。”&esp;李云眨眼,“睡不好可以试试看点些香,前段时间我家换了线香,哎哟,可舒服了。”

“…好。”唐言章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告诉她,其实已经什么香都不管用了。

或许是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日子太过寡淡,四月转瞬即逝,迅疾到唐言章都还来不及反应,下半学期就过了大半。

而她四十五岁的人生也过了一半。

……洛珩今年多少岁了?唐言章阖眸,稀星夜里,她倚在床头意识有些朦胧模糊。

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处,直到触及柔软肌肤才堪堪回神。她叹气,这么多年来,明明已经被自己扔掉了,下意识抚摸项链的习惯却还是没有改变。

二十七岁?都二十七岁了啊…

明明第一次见的时候才十三岁,还没自己肩膀高…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她眼眸酸涩,持续且隐蔽的钝痛来回闷凿在她的心口。即将沉沉睡去的下一秒,像是忽然被扼住了气管,窒息感铺天盖地将她裹挟。宛若溺毙在看不见的深海中,眼里涌出的是液体,张开口,是无法出声的恐慌。

她又一次从这种状态中惊醒。

手边的微信也提示有新消息。

唐言章深呼吸,试图平复因窒息而加速的心跳。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将无意识渗出的眼泪抹去,尔后划开屏幕,看清来人信息。

李云:视频出来了,我转发到朋友圈啦,唐老师你去看看。

末了,还带一个笑嘻嘻的表情。

唐言章一直都很少关注社交媒体,她不窥私,也不分享私,只偶尔发些学校的宣传任务。

她点开朋友圈向下划,视线稍稍从大家的分享中扫过。

退休的孙老师晒起了娃,快活又幸福的,九张照片里八张是孩子,还有一张是她抱着孩子喂饭。唐言章抿唇,给她点了个赞。

秃顶的主任拍了一杯酒,一包烟,还有意义不明的高楼与车,配文男人的寂寞。唐言章闭眼,迅速划了过去。

唐贤也在这短短几小时内发了一组图,他在空旷的篮球场上与同学比赛,看上去与普通大学生没什么两眼。唐言章踌躇片刻,想起他之前说的独自打拼,到底还是划了过去。

阮澄没有像上面的人那样发一堆眼花缭乱的图片。显眼的单图只一个画架,一手执笔,画布上是尚未完成的海岸画。唐言章柔和笑起,给她点了个赞。

再往下就是李云转发的视频。

唐言章点开,是几年前阮澄那一届的毕业班。她依旧对当初那一批孩子印象深刻,不仅有活泼伶俐的小课代表,还有王志远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刺头。但总体而言,大部分的孩子都比较乖巧知恩。而其中又以阮澄为主,每年过节,她总是能收到她的问候。

阮澄。那个明眸皓齿,聪明狡黠的小姑娘。唐言章稍稍弯起眼眸,因思起故人而微微放松。

……

等等。

她关掉视频,迅速往上划回阮澄的那条朋友圈放大。方才她只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但一股突如其来又难以言喻的错兀感忽而鼓噪起她的耳膜。

等等……

照片中那只手。

手背有一道浅浅的,像被什么割伤后留下的疤痕。

唐言章骤然睁大眼,猛一下从床上坐起身。

她记得,她记得这道疤。数年前,在与洛珩纠缠封闭的大半个月当中,是她挣扎间推倒了女孩,任她被锐利的瓷片划伤手背,自己却作充耳不闻。

她还记得那道痕沁出来的血珠,自上而下滴落在洛珩的眼睑下方,一副狼狈的泣血模样,却还凑上来亲吻自己。

“……”她吸气。

原本发凉的四肢末端忽而翻涌起剧烈的痛楚,其中还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她无法分辨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知那些复杂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流窜进她身体中的每寸血管。嗡鸣着,叫嚣着,带动着她早已死寂的情绪再度搏动。

是梦吗。唐言章低低喘息,握紧颤抖的指尖以此强迫自己冷静。她先截了图,又仔细看起那条朋友圈的配文。

“六月十号,沪城·海潮艺术展不见不散~ps我们都会去哦”

唐言章感到有些晕眩。

我们?

她从来没有想过洛珩居然会与阮澄有关联,看这条消息,貌似她们之间的关系还远比自己想得要亲近。

冷静下来,其实凭借一张仅露了半截手背的照片,她不应该如此笃定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普天之下手背有疤的人总不可能只洛珩一人。

她想直截了当地去问阮澄,她想在此刻就讨一个确切答案。

对话输入到一半,她又想起洛珩最后同她说的那些话。

“把我忘了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喊您老师了。”

“……往后的余生,都不会再与您纠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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