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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回去,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他们听了面面相觑。这显然不是他们想要打探的方向。记录的人笔都没有动一下,最后手一挥,指示道:说点别的。

父亲便又说起自己的身世,熟得跟他讲的人物生平一样。籍贯在哪?年龄何许?如何家道中落,识得几个大字。又如何做了说书先生,赚个子过活。都是为了讨生活,宣扬封建迷信实在不是本意,自己也不信鬼神。这些他们都听了无数遍,最后悻悻收场。父亲拉着我的手回家时,我才感觉他满手心都是冷汗。

学校早就不教书育人了。育人者不知身在牛棚还是煤场劳改。本该被育的正忙着造反。他们审问其他人的时候占用的是学校的教室。大大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标语挂在黑板上以示震慑。学生的课桌被清到一旁,把中间的空地和单独的一把椅子团团围住,也困住其中的犯人。父亲说起上面这些话时,我偷偷扒在课堂的窗口偷窥。我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但也不能完全算事实,因为有遗漏。那年我五六岁已经记事了。先捡到我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穿得很威风的国民党军官。先见到我的也不是这个军官,而是他的手下。

他们到的时候晚了一步。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四下静谧,听到的唯一声响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几杆黑洞洞的枪口一下子指向了我。那个穿皮靴的气宇轩昂的将军从他们身后压低了枪口,怒声呵斥道:日本人都走光了!要你们这时候逞威风!没看见是个小孩吗?说完他走过来把我单手抱在怀里,带我离开了尸山血海,去他们暂时驻扎的地方休息。

可军营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更何况是我一个女娃。我听见他和副官商量在下面哪个村镇放下我。我一阵迷茫和悲伤,真想窝在我家柴房一直不出来。是不是再睡一觉,睡醒了爹娘就会回来?噩梦就会消失?

晚间,一个人被押了进来,风尘仆仆的模样。略微斯文的是一身长衫和鼻梁上的一副眼镜。他老远赶来我们村庄,被看守的士兵当成细作。他不肯承认没有的罪行。而那个国民党将军反应也很奇怪,一直灼灼地看着他的脸,几句交谈后难掩失落。

两方僵持之下,那个将军的副官看到了我,把正在干巴巴啃军用饼干的我揪了过去。我看见他扑上去边哭边锤他的腿。说书的,你怎么才来?你晚了整整一天。你要是早点看见日本人来报信,我爹娘就不会死了。

说书人,也是我后来的养父,愣了一下,然后把我抱起来摸着头柔声安慰。于是我被托付给了我的养父。那位军官临走前和我养父用力地握了握手说有缘再见。而我被泪迷蒙着眼睛,在养父的肩膀上哭累了,昏昏沉沉合上眼皮,没有听到后来的话。后来我才知道那人说的是:我有一位故人和你长得很像。

父亲冷汗淋漓地回到了家,把门拴上就叮嘱我。问起身世什么都不要多说,只说是他捡到的,其余一概受惊不记得。我点了点头,不敢质疑,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我唯一的亲人和家。

过了一阵子,村子里又掀起了新的风潮,鼓励相互揭发。不管是师生,夫妻还是父子,这些关系在革命面前都不值一提,大义灭亲才是走正道。我父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却不想风声渐起,说他和有一个国民党大官交情匪浅,当初差点奔赴台湾。父亲有口难辩,再次被带到那个有摄人灯光的审讯室进行反思和检讨。

他坦白确有此事。和我父亲熟识的几个叔伯都知道有一段光景父亲也曾风光过,全靠他们口中这位大官。他对红小兵们说:自己最拿手的是说岳全传。这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些小孩包括他们中的一两个还耳熟能详。而恰好有一位军官生平最敬仰岳飞,于是常来茶馆听说书。他没有拒绝客人和钱财的道理,于是一来二去这位成了他的熟客。对方还邀请他去军部做客,但被拒绝了。因为自己是人民的一份子,不想和反动政府的官僚和拥趸沆瀣一气。二人并无私交,更不可能感情甚笃。

戴红袖章的初中生咬牙切齿,也不知道到底是想我父亲反动还是不反动,拿起旁边带扣的皮带就往我父亲头脸上抽。老实交代问题。领袖的话是你能挪用的吗?你是不是人民的一份子还有待考察。旁边忙有年纪大一点的人拉住他,私语道:这个人成分不算很坏,下手轻点。那人这才坐定。我父亲捂着流血的头脸默然好久才再次开口交代。

在我记忆里他们是重逢,而在我父亲嘴里,他们是留我在军部过夜。父亲等得心焦也只等来一则口信。孩子累得睡着了,不好吵醒。诸如此类。第二天也不见把人送回来。父亲只能登门造访。这便遂了干爹的意。

然而好景不长,形势越来越波荡。来茶馆听书的也日渐少了,直到剩下空落落的桌椅。街头的伤兵越来越多,几乎和蚂蚁一样随处可见。城里都在传要失守了。有人说赤匪什么都是共产的,连老婆也是。有人说红党是劫富济贫,解救劳苦大众。一时说法纷纷,分不清真假。有门路的早跑得没影了,只留下普通老百姓身陷囹圄。

干爹再没空接我去耍。他枕戈待旦,不敢有一丝松懈。但人不比机器,他成宿地睡不着,最后靠睡前小酌一杯烈酒入眠。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时干爹正处在清醒和糊涂的边界。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朝思慕想的那个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他喝了酒有些迷离,凑近了到两个人能互相感受到对方鼻息的距离还想再近。可他很快察觉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连向后退缩的动作也没有。我的养父只是古井无波地看着他,看得他一腔燥热和澎湃的热血像被冰水浇了一样凉下来,看得他恨起眼前人的理智平静。

他放低了声音,近乎请求了。跟我走。跟我去台湾。我父亲摇摇头。不管朝代怎么更换总少不了百姓的存在。我既不是军人又不是官员,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酒瓶破碎的声音打断了我养父的话。奇异的酒香升腾起来,他嗅了嗅,醇而不烈。此情此景,显得有些旖旎。是情爱故事里趁醉逞凶的一贯套路。

但那一双寡然的眼睛令干爹不再幻想。他从养父身上撤离,撤到一个礼节性的距离。眼神却还胶着在我养父脸上,不知是爱是恨。外面喧哗声音渐大,他的副官慌慌张张破门而入,打破一片死寂。副官说敌军找到了纰漏,趁夜偷袭,我方伤亡惨重。他脸色更加凛然,整了整衣袖,踏出门外。那是城破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小兵们听了一片哗然,纷纷指控父亲不老实,隐瞒实情。是不是想一起逃去台湾没有成功,才编出这套说辞?是不是敌人要他留下潜伏等待反攻?你们好得快跟一根藤上的了,还说没有沆瀣一气。谁知道背地里做了什么龌龊事。父亲申辩所说的都是实情。没人买账。一顿拳打脚踢后,对方宣判:明天继续来交代。不把问题交代清楚没完。父亲爬起来,木雕石塑一样,习惯了这样的对待。

那一次我没能陪同父亲一起。与以往喇叭上喊人去学校不同,那天有两个人凶神恶煞把父亲押走,架势颇像对一个死刑犯一样。我跟了两步就被随行的人一把推倒在水洼里。父亲摇摇头,示意我在家等着。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下午,等来的却是已经神智失常的他。

我的养父是说书的,一辈子口齿伶俐,还靠口才从险境里逃生过。回来的时候却神情呆滞,说话结结巴巴,只会重复一两个词,多则一句短短的话。他一贯洁净的长衫被人扯破。蓬乱的头发上沾满干草。脸上被人用煤灰抹得乱七八糟。我把毛巾打湿了帮他擦洗,他却躲闪着重复不能擦。

这次受审的结果并没有公之于众。父亲的罪名没有洗脱也没有加重。第二天有人来猛敲我家的木门,像啄木鸟一定要在上面啄出条虫来。他告诉我这些坏分子现在不能再住在人民群众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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